一
原闸北区三泰路上的新泰安里见证了贺纬长大成人的完整历程。
这是石库门里弄住宅,砖木结构,格局为浓缩的三合院形式,密度高、居室多。贺纬家所在的楼房住着五户人家,其中灶披间和亭子间属于贺家。
房间是由爷爷在上世纪40年代向房东“顶”下来的,总共18平方米,“始终是那两个房间”,但人却在不断变多,“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家七口人统统住在里面”。
新泰安里的住房结构
那时只是满足吃喝拉撒这些最为基本的生活需求便已经需要动足脑筋,打地铺、装小吊橱、走道外搭灶台是基本操作。
比较麻烦的是洗澡。没有独立的浴室,便由灶披间承担了这一功能。一个人洗澡,需要全家人“打配合”——关好窗户锁紧门,等在外面腾出地方。到了冬天,这样容易伤风感冒,便需要去“孵混堂”。
如厕也是一大难题。灶披间用痰盂罐,亭子间里则用马桶。每天早晨,便会有环卫工拉着黑色的马桶车,停在弄堂里,喊着 “马桶拎出来啊!”弄堂里的各户人家一呼百应,一齐出来倒马桶。
生活不止在自家房间中展开。贺纬记得夏天气温高,房间的通风条件差,“就跟蒸笼一样”。为应对苦夏,全家老小、里弄邻居全都出来乘风凉,各家各户拿着席子躺椅到弄堂空地茄山河。深夜,有的人还会在地上放好洗衣板,垫着这块板就在外面睡下了。
2023年,贺纬回三泰路故地重游
贺纬在这套房子中出生,生活到22岁。他最怀念的还是三泰路周边的那些商铺。小菜场、南货店、糕团店、服装店、书场、酱园一应俱全,“弄堂跑出去不要200米,吃穿用度都能解决了。随后朝南走就是南京路,朝东走四川路,后面住的地方再没这样便当的了”。
二
1982年,父亲从单位分得一套工房,于是一家子从闸北搬到了虹口区的保定路。
改革开放以后,住房制度开始从福利住房体系逐步转化为社会化住房保障体系,企业单位可以根据自身能力建设住房,分配给职工。这套工房便是由贺纬父亲所在的工厂办公楼改建而来的。
保定路房子外景
房子不大,只有24平方米,但胜在层高很高,足足有6米9,入住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各自搭起了阁楼,住宅面积直接翻了一番。
新房子是成套住宅,房间内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再也不需要和别人合用了。搭好阁楼后,一楼还能隔出一个小客厅,摆上当时流行的小沙发,增添了不少生活趣味。
房子内部
当然,新房子也不可能样样如意。“老早这个角落冷清来兮的。刚搬进去的时候,(附近)人少,商店也少,基本上都是工厂。没有像样的点心店,想买全东西还要跑到一公里外的百货店才可以。”贺纬回忆说。
到1990年代,个体户小商铺才越开越多,高楼也一幢又一幢地建起来。“一开始阿拉这里还可以看到人民广场放烟火嘞,后来前面后面都造高房子,把阳光也遮掉了。”
前后高楼建起,把房子阳光遮掉了
贺纬在这套房里住了四十一年,他不是没想过买房子搬走,只是似乎总是“差那么一点”。
“归根结底就是认知不足。之前一直没结婚,就没想过买房子,想着我自己一个人背着贷款没名堂的。等到2003年结婚的时候,房价已经上去了。一样买总归想买好一点的房子,但是稍微好一点新一点的房子,去贷款买就要影响生活了。还有就是不敢贷款,欠着钱就一桩心事在那里了,而且是一桩很大的心事。”但是回过头来想想,“也没什么好后悔的,都是自己的选择”。
街头热闹的景象是阶段性的,贺纬见证了这片地带的人烟日渐增多,也看到了它是怎么慢慢黯淡的。自2015年起,周边的工房、里弄在城市更新的背景下陆续开启了旧改,不少沿街商铺或是倒闭或是搬迁,只看得到水泥封墙和紧闭的卷帘门。
贺纬说不清楚自己是否期待拆迁,只是觉得在这里的生活越来越“没劲”了。
贺纬在这套房里住了四十一年
2022年,贺纬家所在的工房被纳入到市政规划的范围里,面临房屋拆迁,他终于要和这套房子说再见了。
三
作为过渡,贺纬和他的小家庭在2023年搬到了杨浦区的一套旧式工房,一室一厅,租期一年。
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房子的拆迁进程尚未完全走完,仍需要前往拆迁办处理事务,而杨浦区的这套房距离原住处不到两公里,较为便利。
这也使得贺纬一家在搬家之后仍保持了很多过去的生活习惯,他们仍会去原来的小菜场买菜,和熟悉的肉铺摊主保有联系;看病时也会选择虹口区的那几家过去常去的医院,而从未进入过杨浦区医院的大门。
租住房子的格局
由于这套房只是用作过渡,所以生活上都是“马马虎虎”“过得去”即可。在这一年里,无论是对于这套房本身,还是房子里的电器家具,贺纬都时刻抱着“这是房东的”的心态,而不认为这是真正的家。
那时,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购置真正的家上。
动迁时虽给到了几处安置房源,但位置不好,房型格局也差。“我全都跑过看过,都是高密度的高层房子,你要是有密集恐惧症的话,三天两头要跑医院了。”最终贺纬选择拿钱,自己买房。
前前后后看了十几次,他最终决定在松江区买下一套二手房,买房、装修、置办家具,整个过程紧锣密鼓。在2024年1月底,他们一家终于搬入了新家。
贺纬搬入松江区的新家
对于贺纬来说,这套房的意义非凡,因为它的产权完全属于自己,而非公家的,更非房东的,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
早先贺纬藏有四幅字画,但只是卷起来放在衣柜和橱柜深处,还一度因“藏得太好,找不到了”。这次,他终于把那四幅字画拿出来,进行定制装裱,挂在家中,而这也是他在过去几十年里在非实用的房屋装饰上花费最大的一次。
贺纬把珍藏的字画挂在新家墙上
不同于过去三个位于市中心的住所,新家位于松江。贺纬一家都努力地进行调适,唯二没有改变的,一个是贺纬习惯就医的第一人民医院,另一个就是割舍不下的四川北路。每五周,乘首班公交,换地铁,去医院开药,到四新吃馄饨汤团,再是对面淳欣买南货,已经成了贺纬“进城”的固定流程。
除此之外,新家所带来的改变更多是积极面向的。无论是三泰路、保定路,还是杨浦区的那套租屋,共有的特点便是拥挤和局促,阳光显得十分可贵。但在新家,“最不缺的就是阳光”,在家里、在路上,晴朗的一天当中有大半时间可以晒到阳光。
再去市区,贺纬反倒有些不适应,“上趟去四川北路,房子又变高了,一路上难得有空档有太阳,只有西北风吹到身上的感觉,心情也跑没了”。
画图:顾汀汀
(注:应被访者要求,使用化名)
参考资料:
1. 《上海住宅建设志》编纂委员会编,《上海住宅建设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8年9月第1版;
2. 周燕珉、李佳婧,《1949年以来的中国集合住宅设计变迁》,时代建筑,2020年第6期。